试论叶圣陶语文教育的理论和实践

来源：顾黄初《语文教育文集》   作者：顾黄初

 摘要：

    过去，对叶圣陶先生的历史地位的研究，主要还是侧重在他的文学活动方面；至于他在语文教育活动方面的实践成果和理论建树，则注意得很不够。其实，叶老自己曾多次说过：“作家不是我的职业”，“如果有人问起我的职业，我就告诉他：第一是编辑，第二是教员”。纵观叶老一生，从事语文教育活动持久而全面。持久，是指他在语文教育领域辛勤耕耘至今70年，其间未尝中辍；全面，是说凡关涉到我国语文教育事业的各个方面，诸如教学、著述、编辑、出版、组织、领导等等，都有他的辉煌业绩。因此，学习叶老的语文教育思想，是全面认识叶圣陶这位在我国现代文化史上享有崇高声誉的学界老前辈的需要。

    当然，对于我们广大语文教育工作者来说，深入学习叶圣陶先生和他的语文教育思想，更是进一步推动我国语文教育事业，开创语文教育新局面的需要。因为人们在教育和教学的实践中，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我们当前所面临的许多研究课题，几乎（当然不是全部）都可以从叶老70年来从事的教育实践和理论研究中找到他和他的合作者们当年探索的成果和做出的答案。这些成果和答案，由于体现出一种立足于我们民族优秀传统的创造精神，所以尤其可贵，尤其值得我们认真整理、总结和学习。

    叶老在持久而全面的语文教育活动中，给我们留下了极其丰富的实践成果。

    首先，制定课程标准（教学大纲）。一门学科要健全地建立起来，必须要对它的性质、任务、教学内容、教学方法以及修业结束所应达到的程度等等，有个明确的、为人们所普遍承认的规定。这就是所谓“课程标准”，后来叫教学大纲。我国新学制中学国文科的第一个完备的课程标准，制定于1923年。其中初中部分，就是由叶老参加起草的。以后，这个文件几经修改变动，叶老曾多次撰文对它的修订提出自己的看法。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根据自己长期研究的成果，又亲自草拟了一份《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草稿》，为建立中学语文教学的新的体系做出了贡献。建国以后历次教学大纲的制定，也都倾注了叶老的心血。此外，还有一些论文，如《略谈国文学习》《中学国文学习法》等等，以及他为各种语文课本所写的“编辑例言”，虽不是以具有约束力的法定文件形式出现，但也体现了叶老对于语文学科的比较完整的观点。所有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研究语文学科的性质和任务的极为宝贵的财富。

    其次，编纂语文课本。据不完全统计，叶老个人或与人合作编辑的语文课本共有10余种之多。其中最主要、最有研究价值的是：一部亲手撰写的小学国语教科书，即《开明国语课本》，这是一部划时代的小学教科书，又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儿童文学杰作。第二部是开明《国文百八课》，在实现语文教学科学化方面做了第一次大胆的、具有远见卓识的探索。第三部是开明出版的文、白分别编制的初高中国文课本，即初中用《开明新编国文读本》（甲种本语体、乙种本文言）和高中用《开明新编高级国文读本》《开明文言读本》。这部新编课本，在选文方面，在语体文和文言文的不同编排序列方面，都给后来的教科书编写工作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实际材料。总之，叶老和他的合作者们给我们留下的10余种内容不同、体例各别的语文课本，是又一份无比珍贵的财富，其中反映了语文教材编辑工作中许多带有规律性的东西，值得我们好好研究。

    再次，编写语文课外读物。根据中国青少年的心理、生理特点，从语文教育的角度来提供给他们适宜的精神食粮，这是叶老辛勤耕耘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方面。其中，专门为青少年编辑出版的期刊有《一般》《中学生》《中学生文艺》《新少年》《少年先锋》《中学生战时月刊》和《开明少年》等多种；一般的语文辅助读物有《文章例话》《文章讲话》和别具一格的《文心》；还写了大量以青少年为读者的童话、散文和被称为教育文艺的小说等等。这些倾注着叶老对青少年一代无限深情的各式各类语文课外读物，曾哺育过我国知识界几代新苗。今天，当我们在为新时期的年轻一代提供各种精神食粮的时候，叶老的劳绩仍然具有宝贵的启示作用和借鉴意义。

    除此而外，还编著语文教学的指导材料。为了探讨语文教育和教学的客观规律，叶老在艰苦备尝的抗战期间主编过《国文月刊》和《国文杂志》，传播语文专家们的研究成果，交流语文教育工作者的实践经验，给广大读者以切实的指导。与此同时，他还和朱自清先生合写了《精读指导举隅》和《略读指导举隅》，把自己的教学体会和研究心得无保留地贡献给中学语文界的同志。至于叶老专门为表述自己对语文教育和教学的理论观点而写的大量论文和书简，一部分已由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编成《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出版，由于涉论的广泛，观点的精辟，表达的朴实，言词的亲切，因而被人们公认为语文研究工作者最好的学习材料。

    从上面的极其粗略的概述中，已经可以看出，叶老在语文教育方面的实践成果，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座蓄积宏富的宝库。但是，任何实践成果都不过是实践者某种理论观点或科学设想的产物；实践成果之所以有价值，归根到底是由于实践者所持的观点或所作的设想有价值，有客观的真理性。因此，我们提出要学习叶老和他的语文教育思想，更主要的是因为在他持久而全面的语文教育实践中，体现出了一整套具有民族特色的、比较科学的理论观点。

    这个问题涉及的面很广，要说准确说清楚，非我个人的学力所能及。这里只想就其理论的整体性和民族特色，谈一点个人的浅见。

    的确，叶老对于语文教育问题的精辟见解，并不是如同国外有些著名教育家那样，通过一部或者几部专门论著，系统地加以表述的；而是散见在他60多年来发表的大量论文、讲话、序跋、书简以及各种语文读物的“编辑例言”或“评语”“改笔”之中的。就在这几百篇或长或短的各式议论文字当中，叶老根据立论的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对语文教育的各个方面发表了一系列真知灼见，形成了他那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民族特色的语文教育思想。

        叶老的语文教育思想，是以关于语文教育的性质任务的基本观点为经，以目的论、教材论、教法论、教师论这四个基本范畴为纬，经纬交织，从而显示出它的整体性的。叶老关于语文教育性质任务的基本观点，大致可以概括为三点：一、语文是人们生活和工作所必需的工具；二、语文的形式是语文运用者思想、观点、情感的反映，练语文就是练思想，学语文就是学做人；三、语文的能力需要通过学习者自身的历练逐步形成，语文教育的任务在于使学习者养成使用语言文字的必要能力和良好习惯。叶老语文教育思想的整体性就体现在：他的这些基本观点，一以贯之，十分鲜明地反映在他全部的理论著作之中，他用这些观点来解释语文教育的目的，来尝试编纂各种语文课本和语文课外读物，来改革语文课的教学方法，来要求教师加强自身的修养等等。他的语文教育思想，是单纯性与丰富性高度统一着的。

    至于叶老语文教育思想的民族特色，就更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重要课题。

    叶老是善于从国外一些教育家、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那里汲取先进的理论观点来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的，但他从来不脱离汉民族语文的特点和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中国青少年的心理生理特征而生搬硬套外来的东西，这是极其可贵的。

    我以为，叶老语文教育思想的民族特色，大致体现在这些主要方面。
    第一是“立诚为本”。东汉王充所谓“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可以说是我国古代先哲对于读书作文的原则的高度概括。叶老在《语文教学二十韵》里提出的“立诚最为贵”的观点，是他数十年来一贯坚持、反复申说的观点。早在1919年他写第一篇语文教育论著的时候，就主张学生作文“必求合乎论理，而不贵乎虚衍”。到30年代，他明确提出了衡量文章优劣的两根标尺，即“诚实”与“精密”。而所谓“诚实”就是“怎样想就怎样写”，“文字必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质、环境等一致”，写文章“无非是一点我听到的，看到的，真懂得、真体会到的东西来告诉读者或听众，并不是舞文弄墨，随便说两句花言巧语来欺骗读者和听众”。可见，读书作文关系到怎样做人和做怎样的人的大问题，“是一件极严肃的事情”。读书为的是求真学问，真知识；作文为的是表达真思想，真感情。有了这个“诚”字，学语文就有了“根”。叶老的这一观点，正是我国古代学者总是把道德文章统一起来要求自己的弟子的一个极好的传统。
    第二是“贵在自得”。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的所谓“自得”，就是要求人们在学、习、问、思、行这五个方面都积极主动地去下功夫。做到既“敏而好学”，又“学而时习”；既“勤学好问”，又“精思明辨”；既刻苦求知，又身体力行。总之，一切知识、技能都要通过学习者自己的努力去获取。

    叶老继承了我国古代学者强调“自得”的精神，并用近代教育学、心理学的研究成果进一步予以充实和发展，提出了“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的著名教学原则。他说：“凡为教者必期于达到不须教。教师所务惟在启发导引，俾学生逐步增益其知能，展卷而自能通解，执笔而自能合度。”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要求废止以往那种逐字逐句讲解的传统教法，而采用启发诱导、精讲多练的教法。他主张，教师讲课要力求“精要”，只把读书作文的某些要领或规律，结合一些典型例子（教材）给学生讲一讲──这就是“举一”；然后指导学生循着教师指点的路子，自己花费心力去摸索门径──这就是“反三”。只有这样做，才符合教育的本旨，才能真正使学习者获得真知识，掌握真本领，养成好习惯。
    第三是“讲究综合”。我以为这是我国传统语文教育的又一个重要特点。传统语文教育，从阅读“三、百、千”开始识字教育，以后就要读成篇的文，成本的书。读的时候，有关训诂、考据、义理等等方面的问题，通过讲疏评点一揽子解决。古人认为文章浑然天成，不能分割开来支离破碎地讲。读书讲究“吟诵”，从文章的用词、结句、谋篇甚至行文气势、语调抑扬等等方面细细地去品味、体察，从而融会贯通，获得教益。作文也是如此，从幼童练属对、少年练尺牍开始，都是一种综合训练。现在我们借鉴国外的语文教学经验，要求重视语文的单项训练，要求致力于“分”，即搞所谓“分解动作”的训练等。这种借鉴，这种尝试，都是必要的，有益的。但是，我以为，要真正掌握汉语汉文的特点及其运用规律，恐怕还是要讲究“综合”，把教学的序列化和整体化很好统一起来。
叶老曾经为了革除传统语文教育中那种内容庞杂、要求笼统、教法陈腐等等弊端，在30年代就提出了实现语文教学科学化的设想，并在开明《国文百八课》中进行了革新的尝试。当时尝试的重点是在“分”上，即把读书作文的知识分列成108项，然后分单元配置选文，形成30年代国文教材编制上一种使人耳目一新的体例。这种“分”的工作，是十分重要的；今后仍然需要进一步探索。但是，从读写训练的总的要求来看，叶老的一系列主张都是讲究综合的。例如在读的方面，他要求学生读书必须“潜心会本文”，要做到“遵路”“入境”“悟神”。他认为，“能够引导学生把一篇文章的思路摸清楚，就是最好的语文老师”。所谓思路，就是文章作者意念展开的路径，这关系到整个文章的脉络和行文的主旨。因此重视思路教学，正是讲究综合的体现。此外，在阅读训练方面，他重视“吟诵”，重视参读相关文章，重视温故习旧，重视比较、归纳、揣摩、体会，这些都是综合训练，它们涉及学习者的认读、思维、记忆等各种能力。再如作文，叶老一贯强调要从学生的实际出发来设计命题，要养成学生根据需要、根据一定的目的和特定的对象来决定内容和写法习惯，决不要为练习而练习，为作文而作文，要让作文训练尽可能与实际生活靠拢。可见，在作文教学上叶老仍然还是重视综合的。因为文章本身应该是作者思想、品格、认识能力、爱憎感情、生活阅历、性格作风以及驾驭文字能力等等的综合反映，为追求“科学化”而把教学内容肢解成一堆堆零件，恐怕未必是合宜的。

    鲁迅先生在论述文学创作的时候曾经说过，文学创作愈有地方性，也就愈有世界性。换句话说，世界文学宝库的丰富性就在于它包容了千姿百态的具有世界各民族独特风采的民族文学的缘故。语文教育也同样如此。在我们探索语文教育科学化道路的时候，一方面固然要学习国外一些先进的语文教育理论，从他们的成功经验中汲取养料，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是要认真研究我国民族语文的特点及其传统的教学方法，从而建立起具有我国民族特色的语文教育和教学的体系来。

    叶老在著名的《语文教学二十韵》中开首就说：“教亦多术矣，运用在乎人。”提出了教育和教学的成败得失关键在于教师的观点。如果用这个观点来认识我们今天开展学习叶老语文教育思想活动的意义，那么我还想说，作为中国现代教育史上一位卓越的语文教育家，叶老还具有许多可贵的品格，足为我们后辈的楷模。他对我国的语文教育事业，对培育我国青少年一代，具有无比深厚的感情，终身以之，矢志不渝；他既是教员又是编辑，既是语言学家又是文学巨匠，既是教育专家又是语言大师，他能从多角度、多侧面来观察和分析语文教育中的现象和问题，从而得出全面而周妥的结论；他广闻博采，善于吸收外来的一些先进教育理论，但又始终立足于民族的优秀传统，具有立足于民族优秀传统的创造精神；他为人谦和、正直、坚信真理、尊重事物本身的固有规律。所有这些，都是我们每一个愿为祖国语文教育事业献身的人所应具备的品格，因此都值得我们认真学习。